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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餓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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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餓鬼

我叫李一槿,一個碰巧會點兒武功的孤魂野鬼。

我的爹娘雙雙死在我七歲那年,一場席卷了半個國家的饑荒當中。

那場饑荒殺了太多太多的人,滿街都是餓得瘦骨嶙峋、腹部卻詭異地隆起的饑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很平等地橫屍街頭,睜著一雙雙灰黃色的眼睛,嘴巴微張,裏面布滿沙土,不知道是自己吃進去的,還是風餵進去的。很快,又會被餓綠了眼睛的災民搶走。

所以爹娘的死,對那個時候的我和我的妹妹,以及更多的人而言,並不是什麽很值得恐慌的大事。

——你放眼看看,死了那麽多人,為什麽不能是我的父母、以及我自己呢?

那個時候,能保證自己不被吃了,就已經很困難了。

我帶著小我兩歲的妹妹,繼續奔波在漫無邊際的逃荒生涯裏。

睜眼,閉眼。

天亮,天黑。

灰黃色,灰黃色,還是灰黃色。

很快我就知道,其實哪裏都一樣,我甚至不知道我逃的道理是什麽。

但,我必須逃下去,因為我們的父母,就死在逃荒的路上。所以,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逃荒。我的妹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跟著我逃荒。

哥哥,世界上最後一片綠色,到底進了誰的肚子?

我的妹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擡起頭來問我。她太小了,小到還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為什麽全是灰黃色。在她那剛剛建立起還沒有多久的世界觀裏,樹應當是綠的,花應當是香的,天應當是藍的,雲應當是白的,街上的路人應當是神情各異的……

但,為什麽都變成灰黃色了?

因為綠色都被餓肚子的人吃掉了。你看,樹上沒有葉子了,地上也沒有草了。

那天呢,天也被吃掉了嗎?

我勉強支起無力的脖頸,順著她孱弱的小指頭指的方向看去。

漫天黃沙,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倒影。

我也顫抖著伸出手去。天好沈,好像馬上就要掉下來,把我們兩個沒爹沒娘的小孩子壓得粉身碎骨。

對,天也被吃掉了……

忘了是饑荒開始多久以後,天上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好消息是,我和妹妹終於不用渴到天天擦嘴上幹裂出的鮮血了。

壞消息是,城裏那些沒人管的屍體開始以無法想象的速度腐爛了。

老人說,天災最怕遇雨。雨一來,瘟疫就要跟著來了。

如果說饑荒還能勉強通過逃亡來尋覓為數不多的一絲生機的話,瘟疫就是壓垮災民的最後一根稻草。你無處可逃,因為無論如何,你也跑不過那看不見的、死亡的厄運。

我用盡最後的一點兒幸運,帶著妹妹逃到山林中,一座還沒有接納多少災民的寺廟。

但那個時候,我的妹妹已經開始發熱了。

寺裏的師父敞開門看了一眼。他的視線從我妹妹那小得可憐、又燒得通紅的身軀上掠過去,像蛇一樣無聲卻冰冷地滑到我的身上。

我渾身都打了個冷戰。

“她不能進。”

我震驚地瞪大了眼。

“為什麽?”

“她染上時疫了,進來只會讓更多的人受難。”

“可是你們……不是……”

慈悲為懷四個大字被眼前人如同吐信子一般的目光硬生生憋回了心中。

這蛇一樣的人並沒有逗留。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我兩眼,便將寺廟的門猛地關上了。

假如我是饑荒前的那個生龍活虎的孩子,我一定會鬥志昂揚地繞著這寺廟走上兩圈,找到它最薄弱的地方,要麽翻墻進去,要麽鉆洞進去。可現在,我連多走一步的力氣也沒有了。即使找到了,我也沒有力氣再和它鬥智鬥勇了。

要到很多年以後,我才會明白,寺廟真正的主人,和那些冷漠的、甚至不願意多看我和妹妹一眼的人之間根深蒂固的區別。但到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我會永遠記得,在那個被夾在希望與絕望的縫隙之間動彈不得的中午,除了守著一扇不可能打開的門,抱著我妹妹弱小的身軀,然後用盡一切無用的方法為她降溫,我什麽都做不了的感受。

她太小了。她只有五歲,又餓得厲害,將將三尺的小身體,瘦得一點肉也摸不出來了。我抱著她,幾乎感覺不出多少重量,高得恐怖的熱量卻燃燒著我的臂彎,叫我總覺得自己懷裏抱著的,是個小小的火球。

她的體溫就那樣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然後在一個我們誰都無法判斷的峰值停住——然後她開始哭泣,開始壓著嗓子發出驚恐的尖叫,好像要把那具小小的身體中所有的水分都哭出來,好像要用聲音把她所有的力量都釋放出來。

我看著她的小臉開始痙攣,開始因驚厥而扭曲,而我,什麽都做不了。我試著用手抹去她的眼淚,可轉念又想,是不是淚水遇到風,能為她帶去哪怕一點點的降溫,所以我又停住了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眶中湧出,又一點一點流下。

然後她突然開始癲癇,很劇烈。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把自己的手送進她的口中,避免她咬了自己的舌頭。等到她終於不再瘋狂地顫抖和扭曲,我把手拿出來,看見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牙印,和青紫色的咬痕。

那是我五歲的妹妹,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給我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也是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封信。

沒人讀得懂這封信了。沒有人。

她就那樣在高熱的驚厥中離開了這個世界,在那個被寺廟拒之門外的日子裏,連傍晚都沒有看到。她只是瞪著一雙大眼睛,驚恐又無助地望著寺廟死死關著的大門,想不通爹娘口中救苦救難的人,為什麽偏偏就不肯救救她。

她瞪大了雙眼,但世界沒有送給她綠的樹、香的花、藍的天、白的雲,以及街上神情各異的路人。

她的世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沒有回來。

我就這樣抱著她瘦小的身體,坐在寺廟門前,望著陰沈的天空發呆。

她的身體很快就從驚人的高熱退下來,變得和我一樣,又很快變得冰冷。我握著她瘦弱的小手貼在臉上,很久,久到那只瘦骨嶙峋的小手幾乎要融進我的身體,拿下來看見水痕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哭了。

然後寺廟的門開了,還是那個蛇一樣的人,他說:

“跟我來,我知道附近的焚屍點在哪兒。”

“……為什麽?”

“染了時疫的屍體,不燒,是會傳染別人的——她也不願意吧?”

一捧大火下去,我的妹妹很快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跟在那個蛇一樣的人身後進了寺廟。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這裏很奇怪,但說不上是哪裏奇怪——總之,和我認知中的寺廟不一樣,人也不一樣。他們會武功,可是看起來也和我見過的人不一樣。

這裏,每個人都像一條蛇。

他們盤桓在自己的房間裏,陰暗,潮濕,很久都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這像是個靜止的世界,食物永遠管夠,生活永遠重覆,我在不經意之間長大,又在不經意之間學著武功。野草從寺廟的地裏笨拙地長出來,樹葉掉了又長,全都一成不變。

把我領進這裏的那個男人讓我叫他師父,卻不肯告訴我他叫什麽。他說:

你不需要知道。

我就這樣在這個冷冰冰的地方待了五年。

五年之後我逃了,不知道自己應該逃去哪裏,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逃。就像五年之前,我帶著我的妹妹,也不知道該去往何方。

這次,我除了自己和自己的一身功夫,什麽都沒帶。

在餓死之前我找到了最近的村子,我清楚地記得,那裏五年前還是一片荒涼,死人比草還多,村裏安靜得像是個亂葬崗,可如今卻是一片豐饒。

很幸運的是我被收留了,因為身子強壯,為人又安靜,而且年紀確實還不大,每戶人家都想讓我留下,當個勞動力。

我以為我的生活可以在這裏踏上正軌的,就當過去的五年只是一場噩夢——

但我錯了。

很快村上回來了一個探親的中年男人,姓黃,據說是朝廷的什麽官職——我記不清,總之會武功。聽說有我這麽個人,有了興趣,前來試探一番,最後居然邀請我閑暇時間去找他學武功。

我的主人家心善,他們說,只要不耽誤農時,也不傷天害理,你想做什麽都行。

我就這樣,又一次被卷入了武林之中。

黃師傅學的是正統的功夫,正統到他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底子不是在正統地方修成的。經過一番詢問,他很快就明白了那寺廟中盤踞的人的底細。我問他,他只說是什麽“細柳派”,又不許我多言,而後就通知官府,將那幫人全部緝拿歸案。

斬首那天,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理,我也擠在人堆兒裏看。

那個像蛇一樣的男人並沒有像很多我後來見到的人一樣,大喊著什麽“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或者“碗大一塊疤”之類的。他還是冷著一張臉,咬肌緊繃,一言不發,順著游街的方向,望著街上滿滿當當的人。

他的目光就像五年前那樣從我的臉上掠過去,我頓時覺得像是被蛇舔了一口。

冷冰冰,涼森森,卻沒有溫度。

很快我就在人山人海中頂著那種被蛇舔了一口的感受仰起臉來,看見那個男人安安靜靜地跪在千百人的目光當中,臉上還是五年前那樣的冷淡。

唰,一刀,人頭落地。

那天一共砍了幾個頭——我不記得了。好像也沒用多久,因為我很快就回到了我的主人家裏,在那裏,有我五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熱乎飯菜,還有我五年都不曾遇見過的幹凈被窩。

後來,我問黃師傅,細柳派究竟是什麽來頭,無端端一個武林門派,怎麽連官府都要出手幹預,而且沒有任何餘地,一旦抓捕,就是殺頭?

“細柳派屬於邪道,功夫邪門,專攻詭道,練到最後出師,徒弟要把師父殺死,才算真正得道。”

“可如果有很多徒弟……?”

“那就把師兄弟也殺了。”

原來如此。

所以我的師父從不告訴我他叫什麽,也只有我一個徒弟。

“幸虧你逃出來了,不然幾年之後,你也會被殺頭的。”

是“幸虧”嗎?

我不知道。我想象了一下自己被殺頭的場景,只覺得渾身發冷。

夜裏發起高燒,村上人看了,說是受了驚懼。我的主人家都很在意我,甚至真的願意為了治我的病,許我幾天不去做農活。他們恭卑地送走郎中,又認真為我抓來藥方,叫我喝下去。

當時我覺得很奇怪,因為他們收留了我,就是為了做農活的。假如可以允許我去休息,那麽,我還算是這個家的奴仆嗎?

可如果不是奴仆,那麽,我是什麽?

——難道,我是……?

然後我想起了一張瘦弱的小臉,那張臉是灰黃色的,有一雙驚人的大眼睛,映著這個悲涼的世界。

——我不願再想了。

三年後,一場突發的戰事把這個好不容易告老還鄉的人又召回了戰場。臨走前,黃師傅告訴我:

“你很有天賦。離開村子吧,你值得去師從更強的武林高手。”

然後,黃師傅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過我的世界裏。我不知道他死沒死,也不知道他活沒活著。他走以後的第二年,我也離開了村子。

那之後我在江湖上漂泊,見過很多願意收我為徒的人,也見過很多在摸索出我的內功所出何處後妄想捉我報官的人。二十七歲那年,江湖上興起一場比武大賽,我就從那裏一戰成名。

然後,有很多人想來拜我為師,但都被我拒絕了。他們只道是我性格孤僻,誰也不知道,從見過那場砍頭的表演以後,我就再不願意聽見“師父”二字。

二十九歲,我碰見一個年輕姑娘。她家中富裕,隨心所欲,會一點拳腳,卻只是一點。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她特別像我的妹妹,眉眼間,都像那個死在二十年前的小孩子。

可假如我的妹妹還活著,應該還比她大上幾歲。

我看著她長大,又看著她出嫁。故事的最後,她問我,有什麽我想拜托她辦的,大可以說,只要是在她能力範圍之內的,全包在她身上。

我說:

“那就開一家飯館吧。別趕走無家可歸的孩子。”

後來,我又離開了這裏,拿著飯館盈利的錢,四處流浪。

我幫過很多人,也隨手教過很多人。路過私塾,伸著耳朵聽著,還給同樣上不了學的小孩子,講我知道的一切仁義禮智信。

我倒不怎麽識字,經書也背不過。但,有關仁義禮智信的事兒,我還是懂的。就算不懂,見證過舜王的一切,我也懂了。

勾欄瓦舍裏,四處傳唱著有關舜親王的種種傳奇故事。我飲下一碗又一碗的酒,把那些精忠報國的故事混著酒精一起,倒進我永遠不知道饑飽的胃囊。

我沒有朋友。和我聊得來的幾個酒鬼都不知道我的真實姓名。他們只是聽說我三十歲了,然後頂著滿臉通紅,吐著一嘴酒氣,怪笑著說:

“老兄,這年紀了,還娶不上媳婦呢?”

我覺得這話問得沒道理,多喝一口酒之後卻又明白了那些醉醺醺的口中所說出的同樣醉醺醺的話。我說:

“八字太硬了,全家都被我克死了,哪兒還敢娶媳婦啊?”

幾個酒鬼吭哧吭哧地笑起來,笑著笑著,都把頭低下去了,不知道是吐了,還是哭了。

被朝廷追殺的前因其實很簡單,無非是武功高強,朝廷邀我進宮,為皇子們做師父,而我不從。

不知道是哪個人眼紅,竟然把有關細柳派的一切,編排成冊,傳成童謠,又傳進皇帝的耳朵裏。我本來已經游走在生死邊緣,經此一劫,只有被追殺的命運。

——什麽,你問我,要是你沒來,故事會怎麽樣?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什麽意思,難道,你之前的每一次穿越,在你到來之前,故事都會完整地發生一遍?

不,不是這樣的。我可以向你發誓,我對後面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很抱歉,我交到你手上的,是個沒有結局的故事。那個結局,正等著你去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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